《钢笔刀》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(六)

来源:哔哩哔哩   2023-08-21 15:09:33

那天放学,又轮到文山小组做值日。我和几个同学在楼下打了会儿乒乓球,见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少,跟文山一组的同学都陆续下楼回家,唯有文山迟迟不见踪影。我撂下拍子,从地上拎起书包,又上楼走回教室,见班里空荡荡的,只文山一个人在那里慢吞吞地扫地。我问他怎么回事,他抬头愤愤地说,都跑了,薛斌先跑的,其他人也不干了。一腔怒火涌上我的心头。我说,你也别干了,咱们走!文山不吭声,低下头继续扫地。我顿时感到一种有劲使不上的憋闷。

文山是班里的卫生委员,每年选班干部他都会高票当选。韩老师对他的评价是“以身作则”“任劳任怨”。每天早上文山一来到学校,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值日,都会拿着笤帚簸箕到卫生区里检查一圈,看看哪里没有打扫干净。由于他的仔细认真,我们班几乎每周都能拿到卫生流动红旗。老师对他的工作很满意,同学对他的工作也很满意,只有我对他的工作不满意。我觉得薛斌那几个混蛋已经吃定他了,自从进了校足球队就没怎么干过值日。真不知道当他这样的好学生还有什么意思。


(资料图片)

时间已经不早了,我放下书包,和他一起把教室打扫干净,然后锁上门,我们顶着落日的余晖,默默地朝家走去。他没问我打架的事,我也不想说,我觉得他不会感兴趣的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了。

一列黑皮火车在铁道上轰隆隆驶过,车体带起的劲风不停地吹打在我们身上。我们站在离火车两三米远的位置,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节节运动的车厢,不一会儿就感觉自己也动起来,仿佛在往相反的方向飞跑。我们等火车的时候,经常玩这样的游戏。

“你真认识那个女的吗?”火车过后,耳畔一下子清净了。文山站在两条铁轨中间,忽然不经意似的问。

“哪个?”我已经猜到他问的是谁了。

“火车轧死的那个。”

“可能吧,没仔细看,不敢确定。”

“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她了。”

“是么,害怕吗?”

“不害怕。我觉得她挺可怜的。”

“你不是没敢过去看吗?”

“反正我在梦里就知道是她……”

我们沿着铁道一直向东走,又一辆火车从我们身边轰隆驶过。我从地上捡起一块鹅蛋大的石头,使尽力气朝飞驰的黑皮车身砸过去,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,那石头被火车撞成好几块,反弹后流星似的在我头顶上飞过。我冲着火车大声吼叫:“傻×!我操你妈!……”文山漠然地看了我一眼,又将目光转向虚妄的天空。

要成为一个坏孩子,首先要学会说脏话。有些人天生就有说脏话的能力,根本不用专门学,一张嘴就能把最污的语言倾吐出来,虽然他也未必明白自己在说什么。可我不行(文山也不行),每次要把脏字说出口的时候,都必须先突破一道心理障碍。

有人说,孩子的说话方式是跟父母学的,这一点我不大认同。我父亲就经常骂人,母亲有时也说脏字,可是他们偏不让我说,还吓唬我“敢说就打”。我大概也觉得大人是有很多特权的,有些事“小孩子不懂”,所以我一直没学会说脏话的本事。我觉得和人吵架不说脏话太吃亏了,人家可以变着花的骂你,可你只能回一两句“傻瓜”“笨蛋”,一点杀伤力都没有,还让人家觉得你老实可笑。

所幸我现在已经懂事了,再也不会相信大人那些骗人的鬼话。我知道要想在学校里不受气,就必须彻底改造自己的形象,变成一个谁都不敢惹的坏孩子。为了实现这一目标,我开始苦练骂人的功夫。每当家里没人的时候,我就会把房间的门关上,然后对着空气破口大骂。一开始还骂得别别扭扭,骂上十句二十句之后,就感觉嘴皮子顺溜儿了,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脱口而出。

我第一次尝试骂人是在一个课间上厕所的时候,我站在小便池上解开腰带正准备撒尿,忽然有人在我后腰上猛推了一把,惊得我一下把尿憋了回去。我回头一看,只见宋超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,一副嬉皮笑脸等我追他的欠揍表情。我没有提上裤子追他,而是选择爆粗口。当我怒气冲冲地吼出那几个脏字时,周围的同学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,然后对我骂人的水平进行点评,那口气好像说脏话是某些人的特权,我这种好孩子压根儿就没资格说似的。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安,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心想以后一定要经常骂,多骂几回你们就习惯了。

多年以后,当我第一次对心仪的女孩说出“我爱你”三个字时,那感觉竟跟我第一次当众爆粗口惊人的相似,没有任何想象中的爽快与自我陶醉,只有一种“突破自我”的惶恐与惴惴不安。

那天回到家里,我看见客厅的桌子被掀翻了,茶杯碗碟碎了一地,父亲穿着一件吊带背心,盘腿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满脸通红,目光呆滞地盯着墙角的虚空。屋里弥漫着一股白酒和呕吐物混合的刺鼻气味。

“我妈呢?”我站在门口,远远地问道。

“死去了!这个浑蛋娘们儿……”父亲突然怒吼道。

我转身从家里出来,橐橐地走下楼梯。邻居奶奶驼着背站在门口,挥手把我拦下。

“你爸没事儿吧?”她问道。

“没事儿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
“你妈让我告诉你,晚上到你姥姥家去。”

“哦,知道了。”

姥姥住在村东头,与我家相距不到一里。她家院子里种着三棵大杨树,离着老远就能看到。我穿过庭院,走进姥姥住的北屋,见母亲坐在床头边,正和姥姥、舅舅谈论父亲的事,屋里一片惨淡的愁云。舅舅让我去和文山一块儿写作业,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叫我们。我走到西屋,文山正坐在书桌前玩橡皮,他看见我并不惊讶,也没有多问,只给我搬了把椅子,我们就斜对着头做起功课来。

天已经彻底黑了,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鸟鸣,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个不停。我们一直写到快九点,舅母终于来叫我们吃饭了,桌上的饭菜很简单,一碗面条,一碟咸菜。姥姥说,不行你们就在这儿住下。母亲犹豫着说,还是算了吧,一住下他又得闹。

从姥姥家出来,我和母亲又到铁道边溜达了一圈,觉得父亲差不多睡着了,这才小心翼翼地回家。家里依旧是我放学时的破碎模样,酒气还在屋里弥漫着,父亲和衣倒在床上,鼾声已经微起。我和母亲轻轻把掀翻的桌子立起来,又将地上的碎碗碎碟扫进簸箕,趁着夜色丢到外面街角的垃圾堆里。

那晚母亲睡在我的床上,我靠着墙,母亲睡外侧,睡前她把房间的门插死了。

“以后早上你自己做饭吃吧。现在家里没地了,你爸的厂子也不行,我得到市场上找点活儿干,要不就得在家等死。你妈这辈子是没指望了,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……”

母亲脱掉外衣鞋袜,和我背靠背躺着。她的声音颤颤悠悠、时断时续,就像来自一个幽暗的深谷。

最近更新